蛊殇

时间:2024-03-12 11:39:12
蛊殇

蛊殇

两地之间最长的间隔是时间——纳西·威廉斯

我的母亲在怀第一胎时不幸小产,是对双胞胎,母亲很难过。那个时候,把亲人的骨灰定制成钻石是一种流行的时尚。

就是将骨灰先在一个温度达5400度的真空电感应炉里净化,然后,放置在高压高温的环境中模拟一颗钻石形成所必需的条件,持续16周后,骨灰便化做了璀璨的钻石。

我的母亲委托了有相关资质的公司,将这对尚未出世便夭折了的双胞胎,打造成两枚钻石,镶嵌在戒指上,以慰哀思。

后来,母亲诞下了我和我的孪生妹妹小云,小云和我,属于双胞胎的变种,极其罕见的“镜像双胞胎”。 这意味着,小云是左撇子,而我则习惯于右手;小云心脏与普通人一样,位于左侧胸腔;而我的心脏恰恰相反,长在右侧,即医学上所讲的‘右位心’。

从小到大,这颗与众不同的‘右位’心脏,没少给我增添烦恼。尤其是每年例行的全身体检,都免不了被一堆闻讯而来的、异常兴奋的、跟欣赏到荧光恐龙跳脱衣舞似的八卦医生们,结结实实的评头论足一番。不过,也正是这颗‘右位心’, 后来在一起完全不可思议的谋杀事件中,拯救了我的性命。

小云和我,虽然是外表上难分彼此的“镜像双胞胎”,可实质上,我们不仅在生理的内部构造上,存在显著差异;而且,性情方面也大相径庭。我外刚内柔,在强悍奔放的躯壳里,其实居住着一个相当保守甚至有点刻板的灵魂;而小云则外柔内刚,虽然总是给人一种乖乖女的表象,但实质上,却有着一颗叛逆而且执拗的心。

尽管如此,我们依然觉得对方是神明对自己最慷慨的恩赐。一个无须语言就能够懂对方的亲密死党,伴随着彼此一起成长,虽然性情迥异却能拥有相同的感触,幸福着彼此的幸福,悲伤着彼此的悲伤,感染着彼此的欢笑,分担着彼此的忧愁……

这样的日子在我们十八岁那年划上句号,我们分别去了两个相距甚远的城市念大学。我选择的专业是法医,在一个属于死亡的世界里为不能再开口说话的尸体们充当语言的翻译;而小云的专业是基因医学,在一个微观的世界里量化着、寻觅着炼狱中煎熬的病者们的生机。

我们在十九岁那年失去了双亲,从此,在这个世界,我和小云互为唯一的挚亲,我们再次分开的时候,手指上都多了两枚骨灰钻戒,我戴爸爸和夭折孪生子中的哥哥,戴着妈妈和夭折孪生子中的弟弟。

虽然相距甚远,可我们能够强烈的感觉到彼此之间微妙的、没有因为距离而扯断的心灵感应。我偶尔会选择在较晚的时候,故意不打手机,而打小云寝室的固定电话查勤,然后很多次都特别高兴的发现这个家伙已经未卜先知的等在电话的那一头了。有一次我的右脚踝莫名其妙的红肿胀痛,后来才知道小云穿高跟鞋不小心扭伤了左脚踝;还有一次,我在考试前吃坏了肚子,恶心呕吐还伴随腹泻,不得已办了缓考;而妹妹本来正在兴高采烈的看电影,也突然感受到相同的症状,不得已只好中途退场。

转眼已经到面临毕业的一年了,我一门心思的筹备毕业论文,一日,我正在图书馆里书,毫无前兆的,一阵酽的化不开的悲哀与愤怒,莫名席卷而来,紧接着,无法遏制的肌肉痉挛,开始在瞬间贲张的经脉间奔窜抽搐。心,象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的咬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而且那个东西似乎还在向心窝里面继续残忍地蠕动噬咬,这是一种超脱人类承受极限的痛楚,我觉得自己的四肢陷入刺骨的冰凉,我拼命的甩着脑袋,却怎么也摆脱不了排山倒海而来的莫名窒息,渐渐的,无边的黑暗,如阴沟里腥涩碜秽的恶水,将我浸泡、腐蚀、溶解……

妹妹出事了!!!这是我在晕厥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我苏醒后的第一件事是给小云电话,手机停机,而她的室友告诉我小云已经两个晚上没有回寝室住了……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小云的学校,像无头苍蝇一样心乱如麻的四处乱撞,像一条几近崩溃的猎犬嗅着找着妹妹残留的哪怕一点点信息……直到我看见学校的一片占地不菲的肮脏湖泊外围了一圈的人,我看见湖泊里飘浮着一具尸体。

我一眼判断出这多半是具女尸,因为,男尸在水中漂浮通常以俯卧位,而女尸在水中漂浮通常以仰卧位。这种现象,与男女骨盆的结构和肌肉组织在身体中的分布不同有关。

女尸被打捞了起来,对一个即将成为法医的菜鸟而言,每一具尸体都是不能拒绝的试验品,我控制不住自己向女尸挪移过去的步伐。

人体的比重比水的比重大,所以尸体最先是沉入水底的。凡是全身都已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体内肯定已经高度腐败了,这时,大量的腐败气体充斥把尸体“吹”成了一个人形大皮球,而无论身前多么的窈窕秀美,此时的面孔都无一例外的变成一副双目怒瞪、口唇外翻、肥头大耳、面目狰狞的丑陋“鬼”头。

我终于走到了那具高度腐败的尸体前面,那具女尸的眼里、鼻孔、耳朵、嘴角,突然不约而同的淌出了污血,我曾经听学长们说过一些见过的无法解释的灵异事件,其中包括淹死的人,如果亲人来了会七窍流血……我禁不住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怎么会冒出这种不吉利的想法!但是,下一个发现彻底击溃了我的坚强,因为,我看见,女尸已经泡胀发白的左手上,赫然戴着两枚戒指……是的,我认识这两枚戒指,它们一枚是妈妈,一枚是夭折孪生子中的弟弟。

“在令妹的呼吸道及消化道内,仅找到了少量的溺液。这说明在落水之前,死者应该已处入昏迷甚至濒死状态,仅有微弱的呼吸和吞咽反射。

然而,在尸体上始终未能找到任何有价值的外伤痕迹。也就是说,造成令妹入水前的致命性损伤,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内部。

经过细致的解剖,终于发现,这处致命性损伤是一起令人惋惜的意外,或者说,是因为小云体内本来就存在一颗不定时的生物性寄生炸弹。”

“意外?生物性寄生炸弹?!”我极力压制下满腹酸楚,诧异的瞪着眼前的职业法医兼曾经的学长皇甫益。

“是的,令妹的致命性损伤,其实缘于蛔虫穿透心脏膜而造成!蛔虫喜碱怕酸,一般而言,寄生在温度和酸碱度都相对适宜的人类小肠内吸取营养,然而,如果受到诸如高热、消化不良、驱虫不当等刺激,就会引发蛔虫骚动,见孔就钻,无孔不入,从而导致严重的并发症。若钻入胆囊管或肝内胆管,可造成急性化脓性胆囊炎、胆管炎或急性出血坏死型胰腺炎;伤寒或十二指肠溃疡病患者感染蛔虫后,蛔虫则易穿破病变处肠胃壁引起穿孔,产生弥漫性腹膜炎;蛔虫向上逆行时可由鼻孔、口腔排出,或钻入耳咽管而引起耳鼓膜穿孔,并由外耳道排虫;蛔虫甚至可到达喉或气管,引起窒息。而临床上因蛔虫穿透心脏瓣膜、肝脏而造成死亡的病例并不罕见。

据令妹的室友反映,因肠胃有些不舒服,小云当日未去上课,而这条原本寄生在肠道内的蛔虫,因为小云的身体不适而受到刺激,自己从肠道内逆行向上,见孔就,竟阴错阳差的抵达到心脏的部位……此时的小云,定然感到非常的不舒服,她决定立即去校医院,为了抄近路,她甚至愿意穿过那个因臭气熏天而人迹罕至的校内湖,然而,就在恰恰擦 ……此处隐藏8620个字……实有东西正翻江倒海的折腾不休,但更让我难受的,是此刻被肆意欺辱和嘲弄的感觉。不错,这种感觉就是无法遏止的暴怒!可驯蛊者怎么会是他?!大脑空白一片,竟不知该做何反应,手机恰在此时响起,我愣了愣,按下了接听键,刚喂了一声,便听见电话那头跟撒了把生豆子到滚油里一样,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姜雨,我是狻猊,还记得从杜雷咽部吸出来的致命蛔虫吗?图谱已经绘制完成,其基因确实被人为修改过,而且已经……算了,重点不是这个,取出的蛔体上沾有杜雷的唾液和分泌物,我们顺便对杜雷的DNA也进行了分析,结果发现,杜雷是竟然个极其罕见的嵌合体!”

“嵌合体?”我脱口而出,下意识的扫了一眼正守在旁边的恶魔,他似笑非笑,似乎并不打算采取任何攻击动作。

“简单的说,在胚胎的最原始阶段,双胞胚胎中的一个‘吞并而且消化’掉了另一个,两者合二为一,最后出生时虽以一个正常的个体出现,而实质上却拥有两套基因。一般而言,嵌合体的两套基因中只有一套可以占据支配地位,另外一套则被严格压制,可杜雷的两套基因却是难分伯仲,相互抗争……理论上讲,杜雷患人格分裂的可能性很高。我找到了他的医疗档案,发现他有一直在服用酚噻嗪类药物,这类药物针对的便是分裂型人格障碍!……我现在在杜雷租住的房间外面,他不在,不过,有件更糟糕的事,杜雷房外的垃圾桶,有丢弃的抗抑郁剂的药瓶,要知道:分裂型人格障碍者是禁用抗抑郁剂的,因为这会诱发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总之,不论是人格分裂还是神经分裂,杜雷现在都是个高危险型人种,倘若他来找你,不要单独见他,马上通知我,我想和他聊聊。”

我有气无力的苦笑:“告诉你两件事,第一,嵌合体就是驯蛊者,他此时就在我旁边;第二,我中招了,命不久矣。”

通话断了,我看了看,手机居然在这个时候没电……事到如今,已是回天乏术,何不利用这点最后的时间问个明白:“杜雷,前三名受害者暂且不提,按照你的说法,小云之死源于‘骄傲’;接着是你,因嫉妒被审判;然后是罗卡的‘淫欲’;最后是我,原罪是暴怒……你因何嫉妒?又什么时候对我起了杀心?你怎么知道就一定会得救?你是哲学系的,从哪里弄来的杀人蛔?你为何如此有恃无恐?”

咯咯——咯咯……杜雷趴在凳子上,四肢僵硬的悬空,呈‘蜡样屈曲’状,他居然在笑,喉咙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咕噜声……

我害怕到了极点,然后也就不那么怕了,蜡样屈曲多见于精神分裂症紧张型,看来狻猊的分析不无道理,现在我面对的是一个毫无道理可言的病人。

杜雷的怪笑终于毫无征兆的噶然而止,就像之前毫无征兆的凭空响起一样,他从‘蜡样屈曲’的僵硬中复苏,将我逼至墙角,然后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老神在在的打量着因不适而汗出如浆的我:“瞧,你和我,体内流动着5公升的血液,有6磅重的皮肤覆盖,206根骨头支撑与600条肌肉分布,更还有3千5百万个腺体穿梭其中。瞧,我们每个人都让所有组成部分充分生长,然后旺盛,然后衰退,然后死亡……我们是如此的相似,可我们又是如此的不同。”

杜雷大谈了一通类似于‘原发性妄想’的长篇大论,我实在是忍无可忍:“闭嘴,你这个疯子!答我的问题!因何嫉妒?为何杀人?”

他颦眉凑近一步,紧攥住我的双肩,鼻间喷出的气体直抵我的额头:“你知道姜云是怎样高傲的踩在我和罗卡这两只船上,又是如何作出取舍的吗?她说,她和她的孪生姐姐有心灵感应,倘若她真的动了情,她的姐姐必然有所察觉。她和我这个实体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姐姐一次感觉也没有过,而她有一回只是读罗卡的短信,她姐姐就来电问她:小妮子又发什么春呢?……所以,一直默默付出的痴情人被淘汰出局,而淫言秽语的浪荡子,则获得了进一步俘获芳心的机会,这个世界是多么的不公平!”

我怒极反笑:“这就是你犯下罪行的该死理由?你的理智呢?”

“理智?这玩意儿不总是在人类最需要它的时候玩失踪吗?爱欲熄灭时,生命的内核也随之消逝了,只剩空壳,只剩下一团靠本能释放的行尸走肉!前三个实验品不值一提,而姜云是第四个,蛔虫穿透了她的心脏瓣膜,她骄傲的踩碎了我的心,所以活该得到相同的报应;第五个是我,杀人者偿命、欠债人还钱,天经地义!我灵魂的一半在给予审判,我灵魂的另一半则必须接受审判;第六个是罗卡,他需要发情就像我们需要呼吸一样,我利用他的习惯完成了下蛊的过程,量变达成质变,总有一天会崩溃,无可救药的崩溃;至于最后一条原罪——暴怒,我一直在寻觅,直到姜云的尸体被捞起来的那一天,我看到了你!还记得姜云的头七,通宵营业的咖啡馆里,我为你特意要的那杯‘天使之吻’吗? 饮用此酒,恰似与天使接吻,你喝下了它,意味着在三十天后将见到上帝,死亡方式和你的孪生妹妹一样,被蛔虫穿透心脏瓣膜。”

我的喉头一阵痛苦的痉挛:“原来如此,谁能想到驯蛊者手下的受害者,竟就是驯蛊者本人?!早知当初便不该救你!魔鬼,你凭什么有恃无恐?”

“凭什么?就凭我是具有人格分裂障碍的特殊嵌合体啊,我用不着负任何法律责任,顶多下辈子被关在精神病院里研究哲学,不疯魔不成活,我会成为本世纪最富盛名的超级哲学家,可惜你是看不到了!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唇很烫,那是因为我的血,比谁都热的缘故。你应该试试……”杜雷猛然发力,将我狠狠压制在墙面动弹不得,他一只手扳过我的下颌,然后粗暴的吻进了我的颈窝,我愤怒的挣扎,可杜雷的臂腕坚硬如铁……

那股紧攥住我施暴的力道突然消失,杜雷神情惊惶的后退一步,然后瞪视着我,竟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痴傻模样,与刚才完全判若两人。然后,他懵懵懂懂的又趴回了那根凳子上,四肢僵硬的悬空,呈‘蜡样屈曲’状,咯咯——咯咯……他的喉咙里再次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咕噜声……

我欲哭无泪,双脚连支撑自己体重的力量也消失殆尽,只能枯坐在地。可以想见,杜雷作为一个罕见的嵌合体,只能靠服用酚噻嗪类药物来压制住自己的分裂型人格障碍,也许,在情场失意以后,他将自己的药物换成了抗抑郁剂,可是,这不仅不能压制他的人格分裂,还诱发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不多时,他的笑声再一次噶然而止,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爬起来,杜雷捂住自己的心口,双目不敢置信的圆睁,面容与身体都在痛苦中扭曲……我昏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时,我躺在医院里,而杜雷死了。

我还能活着,是因为我的心脏长在右侧,是医学上所讲的‘右位心’。而那条人为干预了‘洄游’基因的杀人蛔是根据正常人类的生理通道设计的,它没有找准地方。

杜雷死了,原因是被杀人蛔穿透了心脏瓣膜。这简直不可思议,我想了好久才想明白,那日对呼吸道严重阻塞的他,紧急施以环状甲状软骨切开手术时,插进气管内壁充当临时通道的那根吸管,恰好是我用来饮用那杯‘天使之吻’的。

这也许就是人算不如天算,人贱自有天收吧。

至于那个将我们送进医院的狻猊,我再也未见过他了,不过在我痊愈时,我收到了一件他送给我的礼物——一条转基因的蝴蝶幼虫,幼虫后来长成了一只蝴蝶,名唤‘彩虹’,因为它由彩虹的七色组成,巧夺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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